不要香菜

君为宋玉



这是第五年。

“什么,你问我五年时间能做什么?这五年里我补考了两次毛概,挂了三次高数,投了七张简历;我身体里的细胞生老病死更新替换了一多半。我想…如果五年前我种了棵树,大概现在也会亭亭如盖矣。”

“你知道的,我问的是五年能不能忘掉一个人。”

她没有回答。



那是二零一零年,萧萧高一。


萧萧中考考的很烂,爸爸托了许多人情勉强把她塞进了县一高。

军训过后就是分班,萧萧被排进了成绩最差的D班,也就是在这里,宋维成了她的同桌。

萧萧记得她和宋维午休时在教室用MP4看过《岁月神偷》;当时萧萧不知道多年后再重温,自己会流那么多眼泪。

宋维下载在萧萧旧MP4上的《苏州河》后半部是无声的。

萧萧在他不在的时候一个人看了很多遍,她很想像周迅对贾宏声一样有一天对他说:你撒谎。


宋维和所有十六七岁荷尔蒙初升的男孩儿都不太一样,简单点说,太不活泼了。

第一次月考宋唯成绩不仅位列D班榜首,也冲进了年级百名榜。刚刚毕业的年轻班主任忍不住问宋唯:“成绩那么好,怎么被分到D班啊?是不是中考时没发挥好?”

宋维点了点头。

后来萧萧才知道,其实宋唯没有中考;因为那时候他出了车祸,而车祸的始作俑者是他爸爸的老婆。



说起宋维的妈妈,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很少看到有人把美丽的名门贵女写成“红颜薄命”,“薄命”的往往是穷苦人家的漂亮的女孩。


宋潮生的名字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上过H市宣传本地成功企业家的报纸了。

有道是中年妇女之三大苦,小孩不听话,自己长皱纹,老公爱别人。

宋潮生也没做到糟糠之妻不下堂。

他在四十四岁时见到了在公司新开的楼盘里做售楼小姐的叶小姐,即使曾万花丛中过也不免赞一句惊为天人,那年叶小姐十九岁。


后来叶小姐给他生了一个和她一样漂亮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叫宋维。

不知是上天厚待还是惩罚,说宋唯含着金汤勺长大不为过,可私生子这三个字又怎么会是写起来那么容易的。

宋维长到十六岁叶小姐依然还是叶小姐,不出意外的话永远不会变成宋太太。

他一直记得小时候妈妈带他回z城的外婆家时周围人探究和难免带点不屑的眼神,哪怕妈妈开的车整个z城也再找不出第二辆。


一个谎要用千万个谎来圆。

即使宋维一个月也就见宋潮生两面,可纸总有包不住火的那天。二零零九年,一手帮助宋潮生白手起家的宋太太发现了十五年前她就该知道的秘密;丈夫不忠她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他总要回家,可她没想到,她的容忍换来的是他有了另一个家。

吵、闹、哭泣、谩骂。

宋潮生说:“你不要太过分,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离婚?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宋太太呢喃着重复了一遍丈夫的话,“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使人吃人。暴怒的正妻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情设计了一场车祸,企图撞死威胁她和在国外留学的独子地位的私生子。


也许十五年前就注定了这是一场闹剧。

最终宋维没有死,宋潮生也没有离婚,叶小姐还是叶小姐,宋太太依然屹立如山。

唯一改变的只是叶小姐带着唯一的儿子回了家乡,因为那个男人说“暂且避一避”。


宋维从那时开始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在人前谈及自己的父亲,因为那人的家私和他的前程事业息息相关;也许不是每个人都会买宋氏集团的股票,但每个人都会爱听大人物的丑闻。

这些年,他就像在大雨里长大,车不停,雨不停,没太阳,裸露又无助。



你知道的,墨菲定律嘛,人生就是你不想出丑但它偏偏叫你尴尬;比如翘起的刘海、不及格的理综、萧萧因为贪图多睡二十分钟而会在早自习时唱空城计的肚子。


“喝吧。”宋维把保温杯递给她,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豆奶,泛着浅黄色的奶泡。

萧萧一直记得那种甜得发腻的半稠液体在舌头上打了个滚儿艰难翻进嗓子眼儿的感觉,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男生喜欢喝那么甜的东西。

当时宋维说,因为我很苦。


很久以后萧萧才知道,他一直在吃佐匹克隆,那是某种意义上和吗啡性质类似的抗抑郁药物;副作用诸多,其中一条是“口苦”。

他有多苦?

萧萧看到豆瓣上的网友回答道:早上睁开眼,第一口呼吸是苦的。

原来人生在世,苦楚良多。



高二时学校应教育局劳逸结合的要求组织了一次为期两天的集体春游。

宋维没有去。

学校春游能去的地方无非是爬爬山看看寺庙。

清泉寺门前有个驮着背的老婆婆挎着篮子在卖自己编的手链,除了成品手链,也有五颜六色的绳子,可以买回去自己diy。萧萧站在一旁看着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女生围住的老妪,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了宋维给她讲过的一篇文言文,《种树郭襄陀传》里有个因为患病驼背而被称为骆驼的丰乐乡人。


春游结束后萧萧也带回了一把彩色的绳子。

一周后她看到同年级不少男孩手腕上都多了一条也许四种颜色,也许五种颜色的手链。

她也跟着后座的女生学着编了一条,确定大小时比划了自己的手腕;宋维很瘦,比自己的手腕大一点就足够了。

只是宋维一直没有来上课,萧萧在QQ上发送出去的消息也宛若石沉大海,他的头像终日保持着暗淡的灰色。

宋维的妈妈来了学校,她没有报警,虽然她承认儿子已经失踪两周;她只是想通过学校寻求蛛丝马迹,她想知道只留下一条只有“我会回来”短信的他去了哪里。

叶小姐的红唇有棱有角,虽然眉眼之间看得出憔悴,但没有人能否认她的年轻美丽。

萧萧也是从小被夸漂亮的女孩,可看着她萧萧想到了一个词,“秀色难掩古今”;那是经得起岁月考验的美,不是她十七岁单薄的漂亮所能及。


最终叶小姐无功而返,学校给不出答案,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同学老师了解宋维。那天萧萧作为失踪者的同桌并没有开口,从同学的窃窃低语里她发现,她看到的他,冰山一角而已。


当春游结束一个月以后,当蝉开始在树梢欢唱以后,当萧萧的手链放在文具盒里很久以后;宋维毫无征兆的回了学校。

“黑了。”萧萧盯着他说。

他笑了,显出了鼻尖上晒出几粒小小雀斑,“我去了西藏。”


午休时间整所一高都很安静,他们站到天台上;萧萧抬手挡住初夏的太阳,也挡住了她视线里宋维的半张脸。

他说,我坐了五十小时的硬座,一天仅一趟的青藏线,抵达藏区的那天太阳很大。

他说,藏区路边随处可见的是荆条花。荆条花也叫牡荆,就是负荆请罪的荆,也是荆钗的荆。背上有花开,也许负荆请罪在西藏被演化成了美丽的罪。

他说,那座桑耶寺在桑耶镇,桑耶,藏语意为“出乎意料”;的确出乎意料,我第一次看到了佛。

他说,拉萨的天竺葵是长得最好的,那儿的阳光也最好,好得让人不能直视。

他说,藏民的信仰在他们手中,左手执念珠,右手持转经轮;人在转,手中的经轮也在转。轮里装有经书,边走,边摇,轮子转一圈,如同念了一遍经文。


他又说,萧萧,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和你说这些?


我入藏的第一天在纳木错附近吃饭,菜单上写着烤牦牛9998,鸡蛋面50。

鸡蛋面端上来时蛋黄是液体,酥油茶是阿婆用抚摸过门前小土狗后的手掰下的酥油。

我对着半熟的清水面犹豫的时候,穿着藏族服饰的小姑娘站到我旁边唱了一首草原上的格桑花,然后伸出手向我要二十块。


甘孜州我遇见了一对年轻夫妻,他们用单反拍了草原上的牦牛,接着就有藏民上前说一张照片十元;男人明显不太高兴,藏民马上亮出了手里的藏刀。

我记得那把刀很漂亮,刀尖铮亮,闪着银光。


西藏的天的确很蓝,可318国道上也的确像一高附近最不整洁的小吃街一样满地垃圾。


西藏不止有拉萨这样有德克士和奶茶店的旅游城市,我到过一个叫洛扎的县城,那两天里我吃到的唯一蔬菜是半个土豆。杂货店里我看到一个老人拿着一个油桃问老板,这个是桃子么?


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才发现,原来不是走过仓央嘉措的路就能在红尘中归于尘埃。

西藏只是离天很近,那不是天堂;任何人都不会得到救赎。

萧萧,三千七百公里,我终于回到人间。



高三很快来了。

在雄赳赳气昂昂的百日誓师结束后没多久,宋维又消失了。

萧萧知道他去北京看了心理医生。


数学高考真题测试卷萧萧做完第三十套的时候,高考倒计时仅仅还剩下三开头的两位数。

整栋高三的教学楼都是死气沉沉的,不再有人在走廊里打闹,模拟考的次数随着高考的逼近越发的频繁,下课与上课的气氛几乎是没有区别的。

萧萧看到后桌的女孩把老师选出来的重点当作神谕一样供奉着,连上厕所的时候嘴里都在念叨:“K小于零时,Y随X增大而增大;K大于零时,Y随X增大而减小。”


高考还剩下十天的时候萧萧又见到了宋维,他的左手腕上萧萧编的手链已经有些褪色。

萧萧突然有点想哭,撇了撇嘴角,她还是用力一拍宋维的后背,“瘦成这样,所以你是在笑话我两个月胖了十斤?”


宋维答非所问的讲了个笑话,他说;张三吃了一张饼,又吃了张饼,直到第三张饼,他才吃饱。后来,张三懊悔地说:“早知如此,最开始就应该吃第三张饼。” 

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这笑好像有点儿哀怨,又有点儿无奈。


彼时十八岁的萧萧自认并不懂他。



放榜那天太阳悬挂当头,即使萧萧戴着遮阳帽也能够感受到火辣辣的炙烤。

一高门前两侧叫不出名字的宽叶树竭力摇晃枝干,一条大道被均分成三份。中间是晴朗朗的光,两边是树的倒影。


时常请假的男孩靠着聪明勉强过了本科线,他说他大概会去北方;而萧萧可以如愿以偿南下入蜀。


出校门时宋维说我送你回家吧。

一路上宋维没说话,萧萧也跟着一起沉默不言语,学校到萧萧家十多分钟的路除了偶尔的脚步声再无其他。两人长久地默契地倾听着沉默。


“我到了。”萧萧低下头去看宋维的左手,他的手腕上有四种颜色,红蓝黄白。

突然想说些什么,在她的三年告一段落的这天。

“宋维,我——”

“不要动。”宋维抬手碰了碰萧萧的右眼角。

“一根睫毛,还挺长,可惜了。”他笑了笑。


萧萧只好也笑了笑。

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萧萧的勇气也只能鼓起一次;被那根不合时宜的睫毛,或者说他打断了,就再开不了口了。


“那…我走了,明天同学聚会,你也来,好吗?”

宋维点了点头,

“萧萧,其实…我想我应该叫宋玉。抱歉,再见,萧萧。”


萧萧不懂他的话,她记得宋玉是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但宋维从来就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虽然他担得起温润如玉这个词。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也很好,一朝告别之后没有跌宕起伏,没有人世沧桑;两人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各奔前程。

可惜现实不是这样。



十八岁的男孩撒了谎,他没有出现在第二天聚会的酒桌上;萧萧和z城所有的人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在新闻头条上。

他真的去了北方。他在小城北那栋十六层的高楼顶跳了下来。

萧萧盯着早间播报愣了又愣,不合时宜的想起自己认识他的时候他们都是十六岁。


有始有终。



你问后来?


后来啊,后来萧萧去了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土。你知道的,大学里最不缺的东西就是三三两两的情侣;萧萧看着牵手的他们时常会想到一个男孩的左手。

那个谈不上半分精致的粗糙手链他戴到他们的最后一面。

男左女右,可是她却从没有拉一拉他的手。萧萧盯着自己的右手感到无所适从,流离失所一般;她抚摸右手的掌纹,三条纹路彼此错开蜿蜒而下,似一条大江的三条支流,持久涤荡,终于在她温润的掌心留下三道水蚀切口: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

它们失去了心心念念的另一半——另一只曾经温热的掌心。 

听说那个身价过亿的企业家终于排除万难把叶小姐变成了宋太太,那个被岁月厚待的女人也因此离开了z城;小城里一时间众说纷纭。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那个永远十八岁的男孩子。


同寝室的女孩都知道萧萧的怪癖——她迷恋抽拉纸巾这个动作。

伴着凛冽的哧啦声,她总是半支烟的工夫抽光一盒面纸,然后换新的一盒,如此反复,右手妄图以不消停的机械重复,抵抗无所依傍的不安。 

或者她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夜,右手噼里啪啦动如脱兔,敲打一些没法在白昼开口的文字,发送到永远也收不到回复的邮箱。


告别网络,她继续抽拉纸巾,哧啦哧啦,满地皆是洁白的残骸遗迹,像雨夜后散了一地的栀子花瓣,也像他离开之际,那块覆盖着他的白布。


有一次她在一本三流网络小说里看到一句话:碎裂之痛,宛若以刀切肤。 

萧萧希望自己想明白他为什么要撒谎,想明白他为什么以那种方式去北方;可希望最终变成绝望,她还是不懂。

夜夜思索的这一程,她总共抽掉1400盒纸巾。这导致学校超市的女店员一度怀疑她是反复无常的重度鼻炎患者。

世间种种无一不存活于时间维度中,包罗万象,于是衡量时间也就有了林林总总的尺度标准。

比如一个月有多长?

三十包黄鹤楼换算成支数就是六百支,或者是一张老CD 平均每日循环一百次。

长时间抽同一品牌的烟,听重复不变的音乐,人的感知会渐趋迟钝,濒临麻木,三十天和三年都好像是一天。


大三那年的暑假,萧萧回去看了看一高。新栽的树木日益挺拔高大,离开三年蓦然回首,她发现校门前的树木已然难以一人合抱。早年被伐倒留下的树桩,也被笼进新的树荫里,承蒙庇佑,仿佛某种必须慢慢忘记的妥协。



时间很快转到了二零一七年。

这一年大四的萧萧忙得头昏脑涨,毕业论文千头万绪,投出的简历屡屡碰壁。

真闹不明白这大学怎么就不如清华北大出名呢。萧萧在图书馆里忍不住对室友抱怨道。

“行啦,心急也没辙。你歇会,我去楼下买喝的,珍珠奶茶行不行?”


室友离开后萧萧随手从杂志架上抽出一本已经不太新的读者文摘翻阅着等待,忽然看到了一篇野史八卦类的文章,讲的是传闻中的古代四大美男。

看杀卫玠,貌若潘安,北齐高长恭。

还有宋玉东墙。

原来笔尖成锋的宋玉曾写过一篇《登徒子好色赋》,原来有个女孩住在宋玉隔壁,原来宋玉曾耽误了那个女孩三年。

十六岁时的晚自习,萧萧读斯蒂芬·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读到泪流满面,她悲伤于故事中女人为爱对男人倾尽一生,而男人始终一无所知。


但小说是小说,十八岁的男孩比文章聪明的多。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她的三年,她的欲言又止;所以他说抱歉,所以他说再见。

他说,再见,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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